皮旦诗歌文论之一 《九十五条论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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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旦诗歌文论之一《九十五条论纲》

1. 这是一个我必须冒险指出的事实：一个穷人充斥的国家或民族，是远离诗的，甚至是与诗无关的，它的文学可以是神话的、童话的、寓言的、传奇的、故事的、小说的，但决不可以是诗的。

2. 假如将穷人定义为物质和精神都极端贫困的人，那么，穷人写诗比穷人真Q真刀闹G命还要可疑。

3. 精神的极端贫困，归根结底是物质的极端贫困。我所说的物质是上升到哲学高度的物质，是能够充分满足精神的要求的物质。它是精神的空间和自然环境，因而，它也是时代本身。

4. 诗能是什么？诗是物质运动的抽象。

5. 诗还能是什么？诗是尚未呈露的物质。

6. 诗到物质为止。

7. 毫无疑问，早有一个主义，它一直作为基础存在，它叫诗唯物主义。

8. 号召坚持诗唯物主义。

9. 真正的先锋诗人绝不可能人数众多，甚至不可能同时出现两个。

10.产生一个真正的先锋诗人至少需要一百年时间。

11.当时代再也无法前进了，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先锋诗人，才会躁动于母腹之中。

12.在上一个先锋诗人与下一个先锋诗人之间，没有先锋诗人，只有后先锋诗人和伪先锋诗人。

13.请让我指出悲剧的最本质含义，这就是做一名伪先锋(诗人)或为伪先锋(诗人)所迷惑。

14.所有的伪先锋(诗人)无不自以为先锋，同时，又无不自以为与末日无关。但他们终有既骗不住别人也骗不住自己的一天。一旦连自己也骗不住了，他们的末日也就到了。

15.伪先锋诗人的末日是这样的：逃离或者自杀。逃离现场是逃离，就地退隐或改头换面也是逃离；肉体的自杀是自杀，对于他们，封笔搁墨，金盆洗手也是自杀。

16.北岛跑了，海子死了，舒婷成了贤妻良母，伊蕾再也不在她的 “单身女人的卧室”扯着嗓子嘶喊什么“你不来与我同居”了；更有招安的招安。总之，“今天”成了昨天了，“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他们了，“非非”也不非非了，“崛起”亦不崛起了，一切重又朦胧了，——所有这些能证明什么呢？不过证明了中国诗坛的伪先锋有多伪，简直比伪军还要伪。

17.时代每前进一步，都将无情地撕去一个个伪先锋的伪装，表面上看来，这好像是一件件美好的事物在毁灭，其实不是。

18. “悲愤出诗人”这句话，从纯粹的经验构成了关于诗、诗人的貌似箴言的逻辑，但却是荒诞的逻辑。

19.如果坐拥悲愤就可以成为诗人，那么，中国的四大发明之外极有可能再加上一个，加成五大发明。

20.这个尚未被承认，也许永远也不会被承认的第五大发明，却引力不小，以致“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在这些英雄中，我首先看见了屈原。

21.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我不知道屈原写下这句“离骚”的一瞬间，是否真哭了鼻子。我怀疑他是笑着写下这个句子的，因为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迎来了悲愤，他终于可以在这悲愤里做上一名诗人了。

22.屈原所处的时代是一个由大分裂走向大统一的时代。结束分裂实现统一，这是一个连当时的平头百姓都通晓的大道理，而屈原愣是装不明白，愣是赤诚无比地爱他的小楚国，……（编者注：此处有节略）

23.屈原们的所作所为，实在有点近似于明眼之人摸象，他们决不和盲人一样摸到哪里是哪里，他们只拣有用的摸。哪怕光明近在眼前，只要有碍于他们的悲愤一阵阵顺顺当当地发作，他们也是不摸的。

24. “悲愤出诗人”这句荒诞逻辑，终有一天发展出了更荒诞的逻辑：国家不幸诗家幸。

25.诗人啊，当你靠如此荒诞的逻辑成长，你能成长为什么呢？你能成长为诗人吗？……（编者注：此处有节略）

 26. 毫不夸张地说，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诗人都已被这荒诞逻辑改造成了彻头彻尾的怪客，他们已无法适应与悲愤乃至与黑暗相反的一切。

27.声名显赫一时的朦胧派诗人、第三代诗人的创作为什么会出现难以为继的尴尬？难道不正是因为他们赖以生存的“悲愤”越来越变成了毫无根由的东西。“悲愤”完了，他们也就完了。……（编者注：此处有节略）

28.在中国，诗，我是说现代诗，当它的发现给人以最初的满足时，就被那些自以为是的生手草草抓去了，使它在许多方面，甚至绝大部分，演变成了一种平庸的形式主义，被颠倒成一种供浮浅思想和虚幻想象力使用的工具。

29.眼下，最疯狂最变本加利加剧这一现象的，当数一批苍蝇似地嗡嗡乱飞的网络诗人。我实在还看不出他们有什么贡献。从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不过把中国的文化垃圾或垃圾文化看得更清楚了一些。这些一心要急于抓住点儿什么的生手，他们究竟能抓住什么？他们抓住的除了一张空网(络)还是一张空网(络),他们充其量抓住了平庸。

30.然而，在这个国家，平庸的东西是持久的，它好像总在统治着我们的生活。

31.你想做一名获得当下广泛赞许的诗人，最可靠的途径是平庸。你必须拿出生命的百分之九十九去练习平庸才行。

32.平庸的持久性恰恰在于它不是建立在诗的基础之上，没有得到诗的当然权力，也没有在其自身把诗表现为过程。

33.因而，谁想在中国赢得桂冠诗人的称号，谁就必须首先不是一位诗人。

34.确切地说，诗不追求持久性，它追求永恒性。

35.上下五千年，中国无诗，或者说有歌无诗，或者说有诗与歌相加的诗歌而无诗。

36.诗是一个概念，歌是另一个概念，而诗歌又是一个概念，它们是不能等同的。

37.新文化运动之前，中国的诗基本上是依附于歌的，诗歌一词乃此之谓也。

38.诗与歌长期一体共生，造成了诗的严重扭曲、残疾乃至丧失。

39.新文化运动之前，从文学史的角度，可以统称为诗歌时代。

40.诗歌时代无诗，但不等于没有诗人。诗歌时代的诗人有更深刻的痛苦，由于他们深受异化的煎熬。

41.太监的异化从生殖器开始，从生命的精液丧失喷发的自由开始；而诗歌时代诗人的异化从他们戴上韵律的镣铐开始。

42.任何一个民族都会诞生它的用母语讲话的先知。

43.先知通常会是一位诗人。母语是一种业已精神化的机制，只有诗人才能在其中如鱼得水。

44.……（编者注：此处有节略），孔子居然成了圣人，这是汉语当时尚未形成精神化机制的结果。孔子思想的弊病也因此显而易见。

45.孔子思想的意义仅是当时的、策略性的。从实质上讲，孔子的思想是短暂的不可深入坚持的真理。

46.今天看来，汉语作为一种精神化的机制当然早已形成，但它的精神化却是可疑的。当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冠冕堂皇地自称或被称诗人，我们的语言肯定出了问题。

47.在一个趋于沉沦的时代，诗人阵容庞大，他们几乎多如牛毛；在一个沉沦趋于结束、上升趋于开始的时代，诗人阵容也不可小视，他们也几乎多如牛毛；而在一个上升的时代，诗人往往销声匿迹，他们好像全都一下子改行，干了别的。

48.实际上，任何一个时代，诗人的总量是不变的。哪怕拿他们的总量减去一，这个世界也将出现不可收拾的乱子。

49.诗人好比天空里的星星，只是显得多了或者少了。

50.一个上升的时代总是需要更大的力量。在这样的时代，诗人的悲哀是力不胜任的悲哀。于是，此时的诗人情形犹如明晃晃的白昼里星星的情形。

51.做一名上升时代位置显著的诗人，差不多得具有与太阳近似的品质。

52.最典型的孤独是身处上升时代的诗人的孤独，这是一种过于喧嚣的孤独，是中国李白式的孤独，美国惠特曼式的孤独。

53.诗从来就被一切势力公认为一种势力。诗是一个主体。

54.事物之所以存在于诗中，是因为它们有限；事物只所以消亡，并不因为它们存在于诗中。

55.显然，诗是无限的。诗仅被公认为一种势力是不够的，它还将被公认为一种最大的势力。

56.诗首先是势力，是人类不可拒绝的命运，其次才是艺术。诗绝不仅仅是一种艺术。

57.诗只是借助语言来表达，不等于将它表达出来的语言。诗与语言的关系，犹如某些宗教中灵魂与肉体的关系。

58.并非诗到语言为止。语言的发展过程恰恰证明了这样的观点：语言到诗为止。

59.客观地说，诗主要的并非经诗人通过语言表达出来。诗主要的是通过全部的历史和正在发生的具体现实表达出来。

60.因而，广义上讲，事事时时皆诗，人人皆诗人。

61.但是，即使全部的历史和所有的现实统统加起来，也不能完全地表达诗。──这正是生活还得继续下去的原因。

62.诗并非谁创造出来的，谁也不能把诗创造出来。再大的诗人也不能把诗创造出来。诗本来就有，诗创造了它自己。

63.大诗人是存在的，他们是这样一些人，他们靠自己的劳作创造了尽可能完整表达诗的语言体系和思想体系。千万别以为他们创造了诗。

64.大诗人一定得到了诗的更多默许和承认，他们在运用创作手法和技巧方面，享有非同一般的自由。而对于为诗所拒绝的伪诗人，创作手段和技巧则通常变成了外在的束缚，甚至恐惧。

65.好诗当然也是存在的。中国诗坛上既然有那么多迷途的羔羊，我深感有义务立下好诗的标准。在一首好诗中：一、语言的成分绝不能超出30%；二、诗的成分绝不能少于70%；三、诗的成分越多越好；四、好诗的极限是诗的成分多到可以让人忽略语言的存在，或者把语言也彻底化作了诗。

66.诗人每修改或写下一首诗后，都发现自己又有了转变，又转变了一次。他仿佛也在被修改。

67.事实上，诗人也在被修改，而且这修改是持续的，从未间断过，并将直到最后一刻。

68.那么是谁在修改诗人？我说，是诗。

69.但修改是有选择的，诗只修改那些它认为应该修改的，可以修改的。

70.诗到我们中间选择诗人，然后刻意加以修改。这是一场黄金对金匠的打造。

71.朽木不可雕也。──这话恰当概括了诗对一部分事物的绝望。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人，最可怕的不是被别的什么抛弃，最可怕的是被诗。

72.一个仅仅具备了善的人，他无缘被诗选中，去做一位诗人；一个仅仅具备了美的人，他也无缘被诗选中，去做一位诗人。一个人他还必须具备了恶和丑才能被诗选中。

73.诗人与大众的区别，十分近似青铜与构成它的铜、锡、铅的区别。诗人是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可或缺的合金。

74.你可以轻易说出龙的品质，但你无法轻易说出诗人的。

75.超人是存在的，这样说的前提是：诗人是存在的。

76.诗人其实就是诗以民族、国家、世界、时代、生活等巨大元素改造出来的超人。诗人已不同于他自己，也已不同于其他任何人。

77.龙纯粹是虚构的结果，而诗人确实可以说是对虚构的实现。

78.超人不仅高于所有的人，他还低于所有的人。超人的意思是指其在人的品质的每一方面都达到了极端，但表现出来的却是所有这些极端的融合，或者说就是诗。

79.人类在摧毁了一个又一个偶像之后，接下来必有一天，他们将把所向披靡的武器指向诗人。

80.然而，诗人决非偶像。连人类手中的武器都是诗人亲自给铸造出来的，诗人是偶像的真正毁灭者。

81.诗人只是在拼尽全力推出偶像黄昏的一刹那，太炫目了，有点近似偶像。

82.人类为什么会在蒙昧中徘徊，总也走不出来？因为他们误杀了或者不知好歹地埋没了诗人。

83.人类为什么终于走出了蒙昧？因为诗又在他们中间找到了新的一代，终又有人继续替诗行道。

84.诗人最初的和最后的行动必然都是发疯。在最初的和最后的行动之间，诗人的行动还是发疯。

85.通过发疯，诗人使整个自己都成为诗的。

86.发疯的实质是同化。不过，与其说诗人使整个的自己都成为诗的，不如说诗使整个诗人都成为诗的更接近事实。诗人无法使自己发疯，是诗在使他发疯。诗人多数时候其实都在控制住自己避免发疯，但他哪能控制住。

87.想做一个诗人的人，你要从一开始就做好准备：一旦诗选中了你，诗就会将你铸造成疯子，并从此赋于你任何常人都无法担负的光荣和梦想。

88.这就是诗人的名字，他叫疯子。

89.诗人为什么能够承受生活中每一种不可想象的磨难？因为诗已经让他发疯，是诗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使其免于疾病、脆弱、虚妄、妥协、狭隘、屈服等诸多因素的伤害。

90.诗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使其发疯。

91.但发疯不是病，诗人无论疯到什么程度都不是病。没有哪个疯子需要医生，他们很少与医学发生联系。诗人作为疯子时更是如此。

92.为捍卫自身的完美，长久以来，诗一直坚持着对语言、对历史、对现实的反抗。

93.不可否认，诗是反语言的、反历史的、反现实的。

94.特别在反现实方面，诗可谓不遗余力。诗的最大危险来自于现实。诗要按照它的意志来转变现实。

95.现代派诗人确实是可以肯定的。所谓的现代派诗人，是指那些自觉地在较高程度上与诗的反语言、反历史、反现实倾向保持了一致的人，他们是觉悟者的代表。（写于2003年，后发布于作者的个人公号，该文转载已获授权。）

转载自“不删诗”公众号“不删专辑15辑”（2023年10月27日）

https://mp.weixin.qq.com/s/HmYryTodprLzc5EXRipq8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