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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毅：我希望自己大器晚成，生命会给我们想要的东西

原创 陈敏 小众雅集 2018年11月10日 08:32

       在北京“小众书坊”参加新书发布会时，李永毅把一大束鲜花，端正捧在怀里，淡紫色的背影始终挺直。

       这位重庆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凭借其翻译作品《贺拉斯诗全集》，刚刚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而他自己的诗集《时间中的独白》，9月恰好也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他看上去自律性强，没什么故事。然而，翻开他的译著和诗集，又觉得这沉默的背影，藏着一颗海洋般动荡的心灵。

      等到李永毅发言时，那瘦弱的人竟声如洪钟，健拔雄快：“韩愈说过两句话：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我希望自己、希望我的学生，都大器晚成。某种程度上，我甚至觉得自己拿鲁奖太早了。因为这只是我拉丁语翻译工程的初始阶段，贺拉斯是我要翻译的古罗马五大诗人的第二位。未来还远。”

2018年9月22日，李永毅在北京小众书坊。

生命会给我们想要的东西

       我们想要的东西，生命就会给与吗？

       有人要得很少，比如李永毅。

       他爱人的前同事告诉我：“李永毅留着寸头，我那同事，当时还是女孩子，也留寸头。两个人成家后，什么都不买，家徒四壁，都是书。也不社交。两人都是仙儿，就这么在人群里找到了彼此，真不容易。”

       后来我问李永毅，他说家里确实几年都不买一件衣服，也舍不得用时间社交，几乎不参加那种吃喝玩乐的聚会。当年他从北京师范大学离开，携妻回到重庆任职，就是为了找个安静的地方做研究。

       “好朋友三年不见，一见仍然很亲。不是挚友，误会也就误会了……很多人觉得我的时间是无限的，教书，还做翻译。实际上我的时间都是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省下来的。在拿鲁奖之前，我都不用微信。”

       读读李永毅翻译古罗马诗神贺拉斯的这首诗：

愿我只拥有现在的东西，甚至更少，

愿余生为自己而活，若神还许我变老。

愿我有很多的书，有当年够吃的蔬果，

愿我不要在动荡的时辰里随希望起落。

但祈祷足矣，既然朱庇特予夺随心，

让他给生命，给财物，我来给宁静的灵魂。

       发布会上，有老友调侃李永毅其貌不扬，另一位老友，李的博导郑敏的女儿反驳：“说得不对，李永毅的眼里荡漾着灵气呢。他曾取名‘灵石’，‘灵’是艺术力，而‘石’是意志力，他两者兼具，才能走这么远。”

       不在乎外在浮华的人，就会在精神的维度要得很多。

      在一个名利喧嚣的时代，李永毅祈求一颗不为所动的宁静的灵魂。贺拉斯似乎“应诺”了，所以李永毅在重庆一隅，早六晚十，埋在办公室的“书山”里，斟酌字句，革新形式，坚持近八年，完成了这部《贺拉斯诗全集》。全诗70万字的译注，长达8000行。为此，李永毅主动学习了英、法、日之后的第四门外语——古拉丁语，这是“死的语言”，国内可借鉴的文献资料都少。他边学语言，边研读古希腊罗马文化的学术专著，“戴着镣铐跳舞”，还要“信、雅、达”，个中甘苦自知。

       “翻译是对原作者的承诺。最难的就是颂诗部分。最极端的例子是一句长达28行，但结构森严，逻辑严谨，却又富于形象……我在细节上做很多处理，保证格律，节奏和流动性。”口上说难，李永毅却眼神温和，就像火焰都压在心里燃烧的火山口。

       在活动中，小众书坊的创始人彭明榜恰好朗读了最难的一首颂诗：

我完成了这座纪念碑，它比青铜

更恒久，比皇家的金字塔更巍峨

无论是饕餮的雨水，还是狂暴的

北风，还是飞逝的时光和无穷

岁月的更替，都不能伤它分厘

       生命会给我们想要的东西，只要我们清楚自己想要的，勇敢专注地飞，那么飞过的地方，都是我们的纪念碑。

别太迷信标准答案

左起：中国青年出版总社社长皮钧、李永毅、《贺拉斯诗全集》责任编辑杜海燕在小众书坊。

       作为社交绝缘体的人，李永毅会孤独吗？

       他说不会，因为自己早就适应了独处。出生不久，因重庆的父母白天无暇照顾，他就被托付给了乡下的一位老婆婆。婆婆出去忙事，就把他独自锁在屋里。他适应独处。

       如今，他多了一位同行者，还能帮他提出修改意见。

       有次，李永毅翻译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两句诗歌，“当时是晚上，月光从两扇窗扉间照进来/ 带着它中旬惯有的明亮和洁白”。同行者读后说，“和洁白”不好，因为古代的绝句和律诗都忌讳句尾三个字连用平声，“和洁白”三连平，又都是二声，不好听，不如改成“与洁白”，李永毅觉得有理，采纳了。

       就在几年前，这位小小的同行者还要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过完马路也不肯下来走路呢，李永毅当时赋诗一首，“忠厚的我一再被生活伤害/可是我从没遇见一个敌人/像你这般狡猾，这般可爱/也从没像今天这般束手就擒”；一晃八年，12岁的儿子安哲已经会写诗，还会给爸爸提建议了。

       父子在一起时，喜欢野外徒步，随兴做诗。儿子教会他认识“陌生”。他握着那小手一起放孔明灯，目送它在夜空升起，心中念诵，“百年后我们可否/在宇宙的荒野上/仍做偎依的尘土”。

       但李永毅工作繁忙，连暑假都在办公室加班。儿子戏说：“现在爸爸就像一道程序，被设置过了，不会停下来。”他听了苦笑，说最内疚的就是陪家人太少。

       和儿子的相处，他是顺势而为，减少干扰。

       对学生的教导，他期望学生不要被“优秀”和“成功学”绑架，沉心静气，大器晚成。在北京师大任教时，他就是“最受本科生喜欢的十大教师”之一，回到重庆教书，他被学生称为“毅帝”，是“神一样的存在”。

       李永毅本人对此称呼并不习惯：“当代网络语言的缺点，就是夸张。我不喜欢夸张的东西。我跟学生说，我们可以崇敬一个人，但不要崇拜一个人。崇拜就是把人当神了，但是做学问，听到不对的就要敢辩一辩，没有什么神。参加学术研讨，哪怕面对的是学术大腕，都要敢于质疑，别太迷信标准答案，别被框住了。”

       记者问：“你鼓励学生质疑，那你被质疑过吗？”

       他说自己欢迎甚至感谢质疑，“质疑也不容易，导师权力过大，甚至可以决定学生能否进行毕业论文答辩。如果只有这一个出口，导师人品又不正，那就比较麻烦。我建议也要给学生申诉的渠道，成立独立的学术委员会来裁决。”

       好的相处包括教育，就是一颗灵魂触碰另一颗灵魂，静凝如冰，飞涌如瀑，慢慢的，你中有了我，我变成了你。

书生眼中的王

李永毅自己的诗集《时间中的独白》，中国青年出版社/小众书坊  出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活。

       旁人打怪，刷屛，逛茶馆，而李永毅读史，写诗，做学术。在书斋日行古今、纵横万里，那吉光片羽，皆是金玉珠贝。

       新出的《时间中的独白》诗集，他写历史的名儒侠士，也写身边的流浪猫和阿尔法狗；写日常和末日，也写哲思和温情。

       “这十多年都在幽暗中写作，也许诗不是最高明的，但每首都是认真的，都想写一点新的。”比如，他用戏剧诗解读“窃符救赵”的典故，“写诗时，我能完全进入人物内心，完全变成‘他者’。”

       他将盗窃兵符的如姬（在男权社会往往承担罪名的红颜）放在首位，看门人侯赢和屠夫朱亥（在皇权时代气节傲然的“民间隐者”）放在中间，而将广为传颂的信陵君置于末尾。得意人亦悲怆，而冷血者也讲道义。

       写帝王，李永毅皆以人名为题，去掉繁琐形容，以赤裸精神立于天地间，量一量。

       19岁，李永毅就写《赵佶》，即宋徽宗，善工笔画，好玩蹴鞠，创“瘦金体”，艺术诸事皆能，独不能理朝政，后被金人俘虏，北囚九年，受尽凌辱，54岁驾崩。诗人感叹人命难敌天命，最后落得“辘辘囚车向北……荒天芜地之间/你被碾成/瘦金体一样的车迹”。

       年过四十，李永毅将历史功过放一边，让人物自己说话。

       “ 在这争当豪杰的年代/ 我是让人尴尬的反例/父亲不肯编草席，选择了/做皇帝，但我已没有选择”“相父和姜维一再兴兵/我依然固守我的和平梦”“我投降了，失去了什么？/一个我从不珍惜的王座”——刘备之子刘禅，史称“扶不起的阿斗” ， 诗里倒是爽直淡泊。

       前不久， 李永毅写明朝皇帝《朱允炆》，21岁登基实施仁政，深得民心。在削弱藩王的势力斗争中，燕王朱棣造反，对峙三年，最终杀进京城。此时皇宫内突发大火，几具残骸烧得无法辨认。有称26岁的朱允炆已自焚而亡，有称他乔装成和尚出城，从此浪迹江湖。

       “大火之后，灰烬/如蝴蝶片片飞散/天下是废弃的蛹……踏过此桥，湖心/便多了一位僧侣，芒鞋飘若轻舟……叶落，树枝岂会挽留/洗尽油彩，恍若/这场戏从未开头”。

       从王到僧，诗人对此并不伤感，而是寓意破茧成蝶，叶落归根，新戏再开，从空中寻找新的意义。

不懂爱因斯坦，会失去什么吗？

《中国青年》：

你反驳急功近利的成功学，那会如何引导学生？

李永毅：

他们不听你讲道理，但会听故事。我在美国华盛顿大学的古典系访学时，这个系也被视为无用。但是系教授告诉我，微软的多位副总裁都是从古典系毕业的。经商起初靠技巧，但走到一定阶段就要靠人文素质和大境界，大视野。马云学英美文学，也是个好例子。有用无用，不要只从眼前看。就像一条路，你现在看死路一条，但站在高处看，才会发现它通往另一个地方。你觉得没用，是眼界没到。

《中国青年》：

除了眼界问题，你作为导师，如何看待现在的大学生？

李永毅：

独立意识强，但即使成绩好的学生，知识结构也有欠缺，不够完备。所以，我们需要广泛的人文教育、通识教育，要对人类的多种文明有所了解，避免偏见。哈佛大学的核心课程就包括通识课，有科学史版块，有训练逻辑的伦理推理版块，有美学版块，还有做社会统计的研究板块……一个文科生完全不懂理科，他可能就完全看不懂爱因斯坦的哲学。

《中国青年》：

假设我是文科生，不懂爱因斯坦，我会失去什么吗？

李永毅：

会失去很多。我也做一点哲学研究。整个20世纪的文史哲思想，受到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影响是很大的。实际上，19世纪的学术研究都追求确定性，但是20世纪就放弃了。因为在相对论里，没有绝对的时间和空间，量子力学又用概率取代了拉普拉斯决定论，这对人文学科的思维方式是有冲击的。

我先假定人生是不幸福的

《中国青年》：

你曾说 AI的学习能力强过人类，那你如何看待AI诗人？

李永毅：

我儿子有个评价，觉得微软智能小冰的诗歌没他写得好（笑）。小冰的诗单个词句都很巧，但不具备整体性，因为没有一颗真正的心在吟唱。小冰只是从资料库抓取关键词，并不知道为何这样组合。这就像阿尔法狗能下赢一盘棋，但不知道是怎么赢的。只要它们不具备这种反观自己的能力，就无法具备“我”的意识，就还是一台机器。

《中国青年》：

作为写诗的学者，你会如何定义人生的幸福呢？

李永毅：

实现自己的天命，找到最适合做的事。《沉思录》说：“如果心中自有丘壑，只消凝神一顾，立刻便可获得宁静。”梵高生前穷困潦倒，无人赏识，但他没浪费自己的才华，这就是幸福。

现代人有个误区，觉得幸福是追求来的。但是当你追求幸福，希望每天都冒出幸福，就会觉得处处不幸福。这是个悖论。斯多葛主义（古希腊四大哲学学派之一）就觉得，我先假定人生是不幸福的，贫穷困厄我都能平静地忍受，对幸福的感知度就会变得丰富。

《中国青年》：

爱因斯坦也说，“每个人都身怀天赋，但如果用能否爬树的能力来评判一只鱼，它会终其一生以为自己愚蠢。”如何确证自己找到了天命？

李永毅：

这个需要双向印证。一是内在评价，你对自己的能力要很清楚，用严苛的标准，来不得半点虚的。二是外在评价，你做出的成绩能否被外界接受和信任。我是草根学者，没有什么背景，立志成为一流的翻译家，但对诗歌没有野心，写诗本身就是幸福。

本文转载源自《中国青年》2018年第21期。

转自：https://mp.weixin.qq.com/s/Orqw__nHbLHKxoBoMwyeEg（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