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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浩波TED演讲 在时代的坦克上写诗

沈浩波，诗人、出版人。1976年出生于江苏泰兴，199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为世纪初席卷诗坛的“下半身诗歌运动”的重要发起者。出版诗集《心藏大恶》、《文楼村记事》、《蝴蝶》、《命令我沉默》。

　　《在时代的坦克上写诗》演讲稿

　　演讲人：沈浩波

　　大家好。我是一个诗人。

　　在今天这个时代，一提起诗人，大概会有如下几种反应：

　　第一种反应是：哇，诗人耶，现在这个时代还有诗人吗？

　　我并不讨厌这种一惊一乍的反应。这种反应其实挺萌的。有点像是，有人在夏夜突然听到青蛙的鸣叫，惊讶地说: “哇，原来池塘里真的有青蛙啊。”要是青蛙不发出叫声，他当然也可以认为青蛙只是动物图鉴里的照片。这没问题。人们没必要非得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诗人。

　　第二种反应是：写诗有什么用？干嘛要写诗呢？能挣到钱还是能泡到妞？

　　这样的人就更多了，我也不讨厌这样的人。大部分中国人的世界观，从古到今，都是一种特别low 的成功学世界观，就是四个字——升官发财，虽然这种庸俗的成功学非常low，但也确实能成为很多人过这一辈子的精神支撑，再贫乏的支撑也是一种支撑，再low 的信念也是一种信念。如果连这个都没了，很多人就不知道怎么活了。其实挺可怜的，也挺无趣的。在我们身边，我们的亲朋好友，大部分都活在这种世界观里。我必须接受这个现实。我只是有时会觉得愤怒，是什么让我们的身边的人都变成了那种一模一样的枯燥无趣的人。感谢命运，让我成为一名诗人，诗人不追求世俗的成功，将这种世俗成功学当成人生信念的人，也当不成诗人，至少不是真正的诗人。

　　第三种反应是：一提起诗歌，就立刻像抽了似的，像跳大神一样，像鬼上身一样。我跟他说，我是一个诗人，他马上像说相声一样，就像对暗号一样：“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对不起，你这个暗号我很讨厌，这句诗我真的是越听越肉麻。我觉得现在的中国人只要一讲诗意，就立刻变得不是人了，变得特别不像个正常人，特别肉麻，特别酸，有两种人特别不怕酸，一种是鸡汤爱好者，他们喜欢所有看起来很美的酸句子，越酸越鸡汤。还有一种，就是文艺青年，很多文艺青年，都恨不得要把这种酸句子当成人生图腾，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酸爽。最酸的，最鸡汤的，文艺青年最喜欢的，还不是这两句，是提到诗，有人就会一脸褶子、一脸深沉地说：“诗和远方”。太酸了，酸得很无厘头，但鸡汤爱好者和文艺小资们就喜欢这种调调儿。

　　前不久，我去青海玩儿，在海北州有一片美丽的草原，叫金银滩，当年王洛宾就是在这片草原上，写了那首著名的情歌《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一个人走在金银滩草原深处，牦牛在吃草，野花在疯长，我特别想听听这首歌，就打开手机上的音乐APP搜索，国内有很多著名歌手都唱过这首歌，我一个一个地听，越听越绝望，为什么呢？这帮人一个个地都把这首歌唱得特别“远方”，一唱到“遥远的地方”这里就唱得特别遥远，特别拿腔捏调，特别使劲儿，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怎么把遥远唱得更遥远。这是一首情歌唉，这是一首写姑娘的歌唉，你们一个个装腔作势地唱远方，姑娘呢？姑娘被你们弄哪儿去了。这首歌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姑娘，不是因为远方。骑在马上的藏族姑娘，马鞭抽在王洛宾身上，王洛宾动了心，才有了这首歌。这么美好的心动，被这帮中国歌手唱到远方去了，离人越远，其实就越庸俗。

　　同样的道理。诗意怎么会在远方呢？心在哪里，诗就在哪里，诗意就在哪里。诗意就是心有所感，心有所动。当然，我这里所说的有所感，有所动，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感动”，感动这个词本来挺好，现在被用烂了，人们吃着爆米花，拿着早就准备好的纸巾，在电影院看一部滥情的电影，哭哭啼啼，大家以为这就是感动，这种感动是在是太廉价了。心在哪里，诗就在哪里，那么，我们的心在哪里呢？在远方吗？不，心就在我们生命和生存的现场啊!有人说，诗歌难道不需要有一点神性吗？没错儿，需要，但是神性是什么？是在高高的天上吗？是居高临下俯视人类吗？不，神性就在人性中，没有人性，哪来的神性？只要我们有心灵，心灵没有干涸和麻木，神就居住在我们心中，诗意就在我们的每一次心跳中。

　　OK，我给大家朗诵一首我写的诗：

　　《我在你的身上寻找》

　　——写给儿子

　　任何时候扭头看你

　　总是忍不住

　　像看一种

　　既神秘又亲切的事物一样

　　凝视

　　从你眼中长出的每一片树叶上

　　寻找我的痕迹

　　那些并不容易找到的我

　　像慢慢浮现的星星

　　一颗颗

　　被你擦拭得明亮

　　我在你身上

　　找到了一堆我

　　这让我有时欣喜

　　有时羞涩

　　有时又自责

　　而那些既不属于我

　　也不属于你妈的部分

　　让我激动又困惑

　　像是老天的新发明

　　又像是宇宙和你之间的

　　一个小秘密

　　在太阳底下

　　你新鲜得无解

　　2012-7-20

　　当从正在成长中的儿子脸上，看到神秘和新鲜，心有所动，就有了诗歌。我们面对亲人，面对父亲、母亲、爱人、儿子、女儿，往往很容易产生这种心动，这其实是一种普遍的诗意，也是一种很容易被捕捉到的强烈的诗意。每个人都能捕捉到，就看你能不能写出来，能不能写得不一样，写出新鲜感。但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只能写出这种普遍的诗意，或者强烈的诗意，还不算本事。你能不能在别人的心灵感知不到的地方有所感动，别人心无所感的地方有所感？别人麻木时，只有你的心在动？你能不能在细微的，很小的地方，发现那种微妙的诗意，越淡的诗意，越细微的诗意，越能看出，一个诗人的心灵能力。

　　我再给大家读一首去年我在台湾花莲写的一首小诗：

　　《花莲之夜》

　　寂静的

　　海风吹拂的夜晚

　　宽阔

　　无人的马路

　　一只蜗牛

　　缓慢的爬行

　　一辆摩托车开来

　　在它的呼啸中

　　仍能听到

　　嘎嘣

　　一声

　　2015-6-13

　　去年夏天时，我在台湾的花莲市，住在东华大学校园里，校园的夜晚很安静，路上不时有学生骑着机车，轰鸣而过。花莲的晚上，有很多蜗牛在爬行，我看到一辆摩托车碾过一只蜗牛，我听到嘎嘣一声，其实我已经不知道我当时是真的听到了这嘎嘣一声，还是我心里响起了“嘎嘣”一声。当我心里有了这嘎嘣一声，就是一种心灵的反应，心灵有了反应，也就有了诗歌。诗意就在，这嘎嘣一声中。

　　所以还是那句话，心在哪里，诗就在哪里。对于诗人而言，并没有一个所谓的彼岸。此处就是远方，远方就是此处，生活和生命本身既是此岸，也是彼岸。诗神就藏在我的心灵里，，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心灵就在这个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上，这个世界，才是我们心灵的现场。

　　经常有人说，现在哪儿还有什么诗意啊，这是一个缺乏诗意的时代。我能理解他们说这句话的意思，今天的都市人，活得很疲惫，心灵也很疲倦，为了生活，奔波忙碌。没错儿，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是一个加速度的时代，我们生命如同陀螺般被这个时代抽着旋转。我们的生存现场像一个绞肉机，我们都在里面被搅动着。那又如何呢？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意现场，这就是我们的生命现场，越是在这样的生命现场，越是在考验我们的心灵能力，我们还有心跳吗？还有用心灵感知世界的能力吗?

　　不要问还有没有，是必须有，你放弃了自己的心灵，就是在对这个世界认怂。

　　事实上，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诗意，哪怕我们今天的生命现场，更像一个绞肉机，更像一辆大坦克，巨大的时代坦克，向我们碾压过来，碾压我们的生存空间，碾压我们的心灵，碾压我们的记忆，碾压一切温暖和柔软的事物，发出隆隆的巨响。那我们就在绞肉机里写诗，就在坦克上写诗，甚至就在履带的碾压下写诗，又有何妨？

　　我们有我们的美好，也有我们的灾难；我们有我们的混乱，也有我们的宁静，我们有我们的荒谬，也有我们坚持的理想，无论如何，一切都建立在，我们生而为人的心灵现场。

　　今天的我们所处的时代，更是一个人性极其复杂的时代。作为一个诗人，我其实更喜欢这样的时代，我喜欢在这样的心灵现场，写抵达人性的诗歌。

　　我只负责抵达，至于别人怎么解释，是别人的事情。所以在最后，给大家朗诵我的一首比较有名的诗歌，也是被很多人解释了无数遍的诗歌，但所有人的解释，都跟我无关，你们听完这首诗，也会有你们的解释，甚至可能会愤怒，因为这是一首比较猛的诗。但没有关系，对我来说，这首诗属于这个时代，属于我在这个时代的心灵现场。我用这首诗，作为我演讲的结尾：

　　《玛丽的爱情》

　　朋友公司的女总监，英文名字叫玛丽

　　有一张精致迷人的脸庞，淡淡的香水

　　散发得体的幽香。名校毕业，气质高雅

　　四英寸的高跟鞋，将她的职场人生

　　挺拔得卓尔不群。干活拼命，酒桌上

　　千杯不醉，或者醉了，到厕所抠出

　　面不改色，接着喝。直到对手

　　露出破绽。一笔笔生意，就此达成

　　我承认，我有些倾慕她

　　有一次酒后，借着醉意，我对她的老板

　　我的朋友说：你真有福气，这么好的员工

　　一个大美女，帮你赚钱

　　朋友哈哈大笑：“岂止是我的员工

　　还背着她老公，当了我的秘密情人

　　任何时候，我想睡她，就可以睡

　　你想一想，一个大美女，驴一样给我干活

　　母狗一样让我睡，还不用多加工资

　　这事是不是牛逼大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问他怎么做到的

　　朋友莞尔一笑：“很简单，我一遍遍告诉她

　　我爱她，然后她信了！”

　　2009-6-7

（——来源阿煜主编《读客》）

转自潜溪文学：http://www.qianxiwenxue.cn/qxwx/vip_doc/335339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