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伊沙编《新世纪诗典二》11-20首

 剧

 

毓梓

 

姥姥寡居了

带着妈妈

回娘家

 

妈妈寡居了

带着我

回姥姥家

 

幽暗的浴室

妈妈坐着

给姥姥擦腿

我跪着

给妈妈擦背

 

我要做绝缘体

停止重复的

悲剧

 

2009年

 

印象中毓梓还有一首诗可以推荐，我去找那首诗却发现了这首诗—选诗当如写作，有意外才好，做起来才有乐趣。本诗寥寥数语，勾勒出女性的宿命，表达出自我的抗争。内行人懂得：微言大义，并不容易。更可贵的是，它有形象有画面（这才是属于诗的）：“幽暗的浴室/妈妈坐着|给烤擦腿|我着|给妈妈擦背”—刺人眼目，震撼人心。

 

 

盒子

 

李效永

 

小时侯我的理想是住在一个混凝土盒子里，开着铁盒子

现在我坐在这样的盒子里

隔着铁窗，却感觉不到一丝的风

 

偶尔也会放放风

看着这繁华的大盒子

林立的中盒子

纵横的长盒子

我不知道那些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为什么都洋溢着笑容

 

我好想走出这一个个大小不同的盒子

我想我会终极一生

即使死也一定要走出这一个个盒子

 

如今我终于死了

但我却不能瞩目：

他们先把我放在盒子里烧烤

然后把我装在更小的盒子中间

把小盒子放在一个中盒子里一头

把中盒子埋在一个大盒子的角落里

 

自由来稿中令人欣喜的收获；想到“金子”这个比喻并不难，但是将此比喻当作一把钥匙所打开的一连串的门则叫人忍俊不禁，最终深感震撼，陌生的作者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老道，值得为之激赏，我注意到作者是9月26日推荐的代光磊的同学，便想到对年轻诗人来说一个气氛良好的小圈子之必要（管知“星期五就有多人登上《新世纪诗典》）。

 

 

两位老作家谈文革遭遇

 

朱剑

 

一位说（痛心状）

他们不让写

 

另一位说（痛心状）

写了也没地方发

 

说完相视一笑

就像占了什么便宜似的

 

2012年

 

朱剑在经历创作上的阵痛，他在努力求变拓宽，主要方向似乎是向精微意象进军。他在上一场长安诗歌节上朗诵的一首诗得到了同人的肯定，我也准备推荐那一首。但是在他随后发来的一组新作中，我却挑出了这一首，还是他驾轻就熟的老路子，情何以堪？我之所以推荐本诗，是对现代诗当代性的一种强调，有追求的现代诗一定要把当代有价值的发现写下来，新瓶装新酒，而不是相反。

 

 

烧焦灵魂

 

艾蒿

 

王有尾的不修边幅

绝非故意

他无视桌上的烟缸

直接将烟灰

弹在地上

随即又将烟灰

抖在他穿着拖鞋的脚上

不觉得疼

他正大声地辩护

有关痛苦的灵魂

 

我在前面的点评中提到过少年作家早成名的现象———我觉得艾蒿也可以列入这个现象。在2004年左右，在“80后”诗人整体上还比较稚嫩的时候，他已经能够老练地写出比较成熟的诗作。早熟会带来狭窄和停滞，因为人总会相信成功的经验而抓住不放。我完全可以在艾蒿早期诗作里继续选出他的第三首，但是我觉得作为老友和同人这才是不负责任，我决定等待，终于等来了。

 

 

寻人启事

 

王有尾

 

王有尾

男

33岁

五官端正

1米74.5

右脚底板有黑痣

于6月20日

离诗出走

有见到者

请劝其继续写

有重谢

 

2012年

 

我说过：绝大部分诗人选不准自己的佳作（如果能选准，编选家就没饭吃了）严重自恋的王有尾更选不准，以其从未在长安诗歌节上朗读过本诗为证，自己选不准，我私下选中了，他还猜不准，这是非常好的一首诗，并不仅仅在于它别出心裁的形式，“离诗出走”是现代诗人的重大课题，我相信很多人读它时心中会抽搐一下，如果长了心的话。

 

 

 

罗浮山

 

伊沙

 

神不在庙里

神是坐在观光缆车上

吹肥皂泡的小女孩

神是飞向层峦叠峰

小太阳般镶金边的泡泡

 

神是半山坡的小店里

泡在药酒里的老鼠崽

是泡了一年后揭开瓶盖

一口把人咬死的不死蛇精

 

装神弄鬼的人心中没有神

 

2012年

 

缘分未到时，我8年未在广东现身；缘分到达时，我一年去了广东7次，“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杰作不出，我就对不起岭南的山水和友人的茶汤，本诗一出我便心安了。我真是李白的子孙，骨髓里的中国诗人，与祖国的大好河山颇有诗缘，成名于黄河，遭陷于崆峒—好，就算那一首庸诗吧，我谨把这首巅峰之作甩在金陵小男人的脸上！

 

 

无话可说

 

小宛

 

有人说黑夜是天的窟窿

也有人说白昼是光的尸体

但愿都是真的

如同我是时代的伤口

真理是我的疤

 

真乃句句大手笔！再配上一个在文题之间制造出巨大张力的标题，构成了完美！本诗即便在佳作如云的《新世纪诗典》中，也属于上乘之作，甚至是拔尖之作。早逝的诗人，她留下的作品越好，就越让我相信：过早地投入死亡的怀抱，是命运之神的有意安排，包括她生前的穷困浇倒、贫病交加。我不会忘记推荐小宛第一首诗时大家的喜爱，而其第二首更不会让你失望。

 

 

劳务市场

 

黄默

 

一位步入中年的女工，头发白了

她站在那儿，卑怯的神情，把一生的荒废

写在脸上

 

她不太说话，像我的母亲

她低着头，我眼前的天空便暗了下来

许多步履勿忙的人，都绕着她走

害怕，不小心带起的旋风

会把她吹倒

 

她太单薄

工厂说垮就垮了，她想活！

她说：要是有人像旧货一样把她收走

无论钉在什么地方

她，都是一颗坚硬的

铁钉！

 

2006年

 

《新世纪诗典》不是给少数人办的，也不是给多数人办的，21世纪的中国有多少真正的好诗人，我就为他们而办—唯其如此，第一季的纸版书方才火了；唯其如此，即便是第一流的诗人也不可能频频露面。要想增加被推荐的次数，你的上一首诗的推荐效果一定要好，或者下一首令我格外激赏。黄默较快地再度出现，至少属于了前一种情况。

 

 

赌石人

 

毛子

 

在大理的旅馆，一个往返

云南与缅甸的采玉人

和我聊起他在缅北猛拱一带

赌石的经历

一块石头押上去，或倾家荡产

或一夜暴富

 

当他聊起这些，云南的月亮

已升起在洱海

它微凉、淡黄，像古代的器物

我指着它说：你能赌一赌

天上的这块石头吗？

 

这个黑的楚雄人，并不搭理

在用过几道普洱之后，他起身告辞

他拍拍我的肩说：朋友

我们彝族人

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

 

2012年

 

多么好：《新世纪诗典》的铁杆诗人们成了我的耳目，扩大了我的视野，弥补着我的局限。本诗来自吴投文的推荐，他在信中说：毛子是其非常喜欢的“实力诗人”说得不错，我读了一组，首先想到的也是“实力"二字，选出本诗并不容易，因为水准非常整齐。这样的诗读起来多么舒服啊，有理性的厚度，又有现实的质感，还有边地的陌生。

 

 

 

妈妈

 

李淑敏

 

妈妈

有时我很多天都不给你电话

昨晚在梦里

你第一次打了我

是两个响亮的巴掌

因为我爱上了你喜欢的男人

之后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家

你懊悔

在夜里为我洗了脏内裤

而你再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

 

这是一个陡峭的梦

现实中我们都不是那样的女人

你决不会有父亲之外的恋情

我也只倾心于年轻的男孩儿

 

我还是走了

带着一些书和素描本

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画画

你对我一无所知

梦里梦外这一点是相同的

所以我只能用沉默的眼睛爱你

分道扬镳般爱你

 

2012年

 

不知这种感受是否仅仅出于自恋：在我写《梦》的这三年里，中国诗人笔下的梦多起来，并且不再是以往那种一锅粥式的朦胧写法，本诗如作者所言，“这是个陡峭的梦”陡峭的梦构成了陡的诗。在我这个写梦专家看来：梦或许比现实更真实地反映最深处的人性，用现实经验解读梦往往是徒劳的，因为梦原本就属于潜意识那一层—这也构成本诗的另一层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