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伊沙编《新世纪诗典一》41-50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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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

 

何小竹

 

我喊出你的名字

在二月这个暧昧的月份

其实在别的月份我也一样

想喊你

我有求于你

但是我却胆怯着，或者隐藏着

因为我深深地知道

你的名字一旦喊出

就再也没有退路

 

2004年

 

新世纪最初十年，堪称“论坛时代“诗人们在论坛上发布的作品构成了同行的主要印象，但我通过去年编选《被一代》、今年推荐《新诗典》发现，这个印象还是粗略、大而化之的，容易被某些虚张声势的东西和出镜率带走。我现在对新世纪诗歌的评估与两年前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一些诗人升值了，一些诗人贬值了，何小竹是明显升值的一个，他现在于我心目中是中国顶级诗人之一，轻而不空，淡而有味。

 

 

回家

 

吴投文

 

父亲说母亲病了

让我回去看看

我感到他嘴里的烟味

更加难闻了

母亲一定又骂了他

说他熏死了一屋子的蚊子

还有没熏死的

从话简里飞了出来

使我打了一个趔趄

 

2005年

 

吴投文说我“忽略了湖南诗人“我回答他，“湖南诗人要努力啊！“我没有先入为主的地域倾向，当然也不搞庸俗不堪的地区平衡，我奶奶还是湖南人呢。只会有偏爱。湖南诗人先不论才华，普遍投入精神不够吧？包括吴投文本人，好像给自己留了余地，在别处，本诗写得好，好在蚊子，“从活简里飞了出来”，想象的诗意与事实的诗意对接得严丝合缝，是新世纪口语诗的一大成果

 

 

听母亲说

 

图雅

 

 

我从来没有见过人怎么断气

亲人死了三个

一个也没有送到终

我并不遗憾

只是老是不能忘记母亲说的

她说，外婆最后的日子是她陪的

外婆死的时候她俩睡一床

早晨她才知道外婆死了

说明外婆死得很安静

但是有些生命知道外婆怎么死的

它们啃外婆啃了一夜

它们是老鼠

 

2009年

 

一定又会有人说，此诗写得真酷！写得如此之酷，到底好不好呢？文学理论里没讲，在新世纪过去的十年间，我读到过不少酷作：现实之酷、人生之酷、爱情之酷，死亡之酷…有的令我激赏，有的叫我厌恶。总结起来有两点：一、你是出于爱还是人性恶：二、你是自然的还是故意的—有此两点，高下立判，围雅这首，让我能够感到她的揪之爱与平和自然，是首佳作。

 

 

盐碱地

 

潘洗尘

 

在北方  松嫩平原的腹部

大片大片的盐碱地

千百年来没生长过一季庄稼

连成片的艾草也没有

春天过后  一望无际的盐碱地上

与生命有关的

只有散落的野花

和零星的羊只

 

但与那些肥田沃土相比

我更爱这平原里的荒漠

它们亘古不变默默地生死

就像祖国多余的部分

 

2009年

 

中国是农业大国，中国人的农民思维根深蒂固：将土地硬要分成有用的和无用的，都是以农业作为唯一的标准。如今这唯一的“农业”被扩大成了“能源”“旅游”…．．…．不吐粮食你得给我吐钱啊！还是要划成有用的和无用的。难道这仅仅是对土地的划分吗？难道我们没有将这种划分推及人类吗？潘洗尘一句“多余的”让我直冒冷汗，隔壁王二不读诗，他视诗人为盐碱地！

 

 

我的女友吞下一颗摇头丸

 

封原

 

我目击

我的女友

吞下摇头丸的样子

像吃一粒糖果

 

她说她又可以见到死去的父亲

 

我干过比这更危险的

那些日子里

我们躺在她家的床上

房间高大  噪音来自窗外

 

地摇头流泪

然后笑

地说，父亲来了

带来了这么多的糖果

 

2001年

 

有些在过去十余年间留在我记亿中的诗作已经经不起我现在的审定了，这就是时间的残酷无情，这十年相当于旧世纪的二十年，作品有效期至少被缩短了一半。本诗是封原写于高中时代的“成名作”（反正我就是因此而注意到他的）我本以为已经经不起重读了，谁知重读时我更加喜欢，写得真纯净啊！甚至美！

 

 

与马里奥神父在树下小坐

 

姚风

 

马里奥神父陪我走出圣安东尼教堂

留下耶稣仍在祭台上受难

我们坐在树下，风在吹，叶子有了方向

神父滔滔不绝，满脸神圣的表情之上

人间的红色粉刺含苞欲放

手指像哥特式的塔尖，指向云端

自鸣钟在那里敲响了虚无

信仰与上帝，罪恶与拯救

在苦难与罪恶的学校中

我曾背诵这些词汇，学习批斗肉体

在抵达的路上俯首，祈祷，仰望

如今，死去的人已经死去

没有死去的，向我描述地狱

而天堂，是我已被切除的器官

没有的时候，才感到它的存在

这存在隐隐作痛

马里奥神父不知道的疼痛

 

2004年

 

在新世纪的现代汉诗中，与世界主流话话的接轨有了明显的在场感，这与90年代初海子热中国诗人喜欢在诗中惊叫一声“主啊"已经有了明显的区别，这是现代汉诗与时俱进的成果。除了在场感，还有独立性，即中国人真情实感的凸显。警如本诗中“在苦难与罪恶的学校中/我曾背诵这些词汇/学习批斗肉体”——具备历史常识的人不难理解。就总体而言，本诗也是一首稳健成熟的佳作。

 

 

二奶

 

张小云

 

清明节来了

宋小二开始给老爹准备坟前的祭品

老爹刚去世一年多

今年是为他坟前烧纸的第一年

小二开始了精心准备

 

小二开给媳妇一批祭品

纸的

汽车、护照、存折、信用卡、支票、房地产所有证各六件

模特表演赛场、电影院、音乐会、世界公园、麻将馆、足浴场各两座

二奶十三人

 

媳妇用两部皮卡运回祭品

小二问：几十斤的东西干吗雇俩车

媳妇答：面积太大一车装不下

 

清点祭品

小二急了：二奶呢

 

媳妇喊道：

定好了

别人一定就二百个

人家生意太好

咱家才十三个算是散单

只好慢慢排队

要下个礼拜二才能交货

 

2005年

 

此一首诗，张小云的新世纪就没有白写，中国当下现实光怪离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的荒诞性，能够成全最出色的荒诞诗—照实写出来就是。我上大学时在“红皮书”上读到张小云的《我去过冬天》，很喜欢，后来被我收进了《世纪诗典》，作者是那种一两首诗被你长久记住的诗人，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体操课

 

轩辕轼柯

 

我的第一堂课就是最后一课

因为我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做体操

为了说服我，体操教练一甩手

扔出个盘子，盘子碎了

扔出把椅子，椅子摔掉了腿

扔出个同学，他在空中一个后空翻

稳稳地落到垫子上

你看，只有人才是最适合做体操的

我仍然不懂，托着腮坐在角落里

看他们压腿、展臂，翻来滚去

教练向我走来，露出诡异的笑

一拍我肩膀说，坐着旁观也是一种体操

我一愣，站起来，当着全体人员的面

助跑后翻出一连串的筋斗云，上了西天

 

2010年

 

轩辕轼柯是老《诗典》推出来的，我到今年才知道他当年登上老《诗典》的作品竟是他的处男作。他在新世纪以来的表现，怎么说呢？两头有，中间缺，缺的时间还不短。他的才华是显而易见的，也特别能写（说明能力很强），于是便太过相信写，写大于诗，便不能稳定和持久。其实，最好的诗不是来自写，而是来自遇。想要不断地遇，就得把自己全都搭进去。

 

 

9·11心理报告

 

伊沙

 

第1秒钟目瞪口呆

第2秒钟呆若木鸡

第3秒钟将信将疑

第4秒钟确信无疑

第5秒钟隔岸观火

第6秒钟幸灾乐祸

第7秒钟口称复仇

第8秒钟崇拜歹徒

第9秒钟感叹信仰

第10秒钟猛然记起

我的胞妹

就住在纽约

急拨电话

要国际长途

未通

扑向电脑

上网

发伊妹儿

敲字

手指发抖

“妹子，妹子

你还活着吗？

老哥快要急死了！

 

2011年

 

与老《诗典》一样，我不忌讳做自我推荐，甚至认为这是我做（新待》的资格认证：如果自己写不好，是没有能力辨认好诗的，问题是选哪一首！最终送定本诗基于两点考虚：一、它是我在新世纪里最有影响的短诗之一，二、据说9·11发生次日全球报纸几乎都在头版头条予以报道，唯中国除外、今年是十周年，令天是今年最后一天，人类现代文明的《新诗典》决不缺席。

 

 

跳楼记

 

南人

 

我还记得我从二楼摔下去的时候

两腿发麻有点儿头晕

现在我搬到了六楼

每次吃饭

我都会站到阳台上

把一根头发扔下去

把一块肥肉扔下去

把一截骨头扔下去

把一棵可能会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扔下去

然后我若无其事地跑下楼去看

那些头发、肥肉、骨头和鱼刺

到底摔坏了设有

 

2002年

 

胖子南人生得喜相，诗写得喜剧中包藏智性，极度自然，并且他做到了人诗合一。拿本诗来说，这种感觉太真实了，人皆有之：从楼上扔点什么下去，再看看结果如何—貌似荒诞，实则真实。里面还深藏着人性的残酷。再看看写作时间，那是“下半身”这个群体的高潮时段，其后的写作千差万别，令人不胜唏嘘：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根扁担抱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