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伊沙编《新世纪诗典五》71-84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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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夫

 

牛依河

 

我的父亲身体很瘦小

但有一把锋利的屠刀

几十年来，不知有多少头猪

已躺倒在他的刀口之下

奔赴黄泉

几十年来，他一直沉默寡言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十几岁时，一个同学

嘲笑我的父亲

说我父亲刀下冤魂无数

将来，肯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可我，从没恨过父亲

我永远是他的儿子

屠夫的儿子

 

年纪大了，记忆力越来越差，无视自己定下的游戏规则多推荐了一个轮次的诗人扩大到三位：起子、西娃、君儿—怪他们命太好。被我一年来一直误以为是《新世纪诗典》诗人的是牛依河，怪他面太善、人太可亲、跟《新世纪诗典》诗人们太投缘，今天他正式加入了这个行列，用一首让我心头一酸心中一沉的好诗！

 

 

拆一架自行车

 

费城

 

现在

我开始动手拆

一架破旧的自行车

在院子里

我一阵叮叮当当

把这些废旧的零部件

一个个拆开、踏遍

再一股脑儿

搬到前街废品站

过秤。换回五个铜板

我手握钱币

心头有种欲哭的冲动

看着满地滚动的

破铜烂铁

我想起那年秋天

从岗上

拾回的父亲的

骨殖

 

昨天我告诉大家本人记忆力衰退，但也要看什么事儿，对于本诗的选出我却记忆犹新：那是《新世纪诗典》“南行记”桂泰新马行返回南宁的最后一场，距我最远的两位陌生的面孔在读诗，其中一位博士果然没情况，另一位名字叫美国一座城市的家伙却让我为之一振！订货！《新世纪诗典》的选稿就是这么“快闪"。

 

 

名古屋寺的钟声

 

盘妙彬

 

本日自货

雨一直下得黑暗

雨在挖井

这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很多年后

我听到名古屋寺的钟声在漫天飞雪里

一声一声地把那个冬天的雨从井里打出来

 

然后，樱花开

然后，遥远中国的一座古寺叫醒门前的落叶

 

老盘是我同代诗人，我20世纪90年代就知道他，他是广西诗坛的老将、名将。此次在南宁，荣斌安排我来向其颁发“千年传说”诗歌奖年度诗人奖，我觉得安排得很恰当，也感到很荣幸。南行途中，有人还在误读误解我的标准，殊不知这样的诗我很喜欢，别忘了我是《唐》作者，本诗昭示我们下一站。

 

 

家祭后

 

大朵

 

我问老母亲

一年多了

不知父亲在那边好不好

 

母亲说弟媳问了仙婆

父亲骑着一头黄马

时常赶圩

与邻居也和睦相处

过得自在

我说父亲怎么

回到以前的年代

不是给他烧了汽车吗

 

母亲苦笑着说

可能他不会开

 

《新世纪诗典》就像是现代中文诗人集体创作的一部大诗。我记得在第一季的时候，张小云的一首诗写到家祭时烧这个烧那个，本诗就像那首诗的回声与纵深．．五年之间，光发现烧什么已经不够了，这就是时代的发展、生活的变化对于诗人的馈赠。至于担心现代诗丧失中国性的杞人们，本诗打你脸。

 

 

取暖

 

荷说

 

在自助银行门口

一个流浪汉

远远地望着大排档里

燃着的柴火盆

不停地搓手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前口语”时期，徐敬亚在“红皮书”序言中称其为“行为诗”，可见其他诗很少书写人的行为。“前口语”叫“行为诗”，那么“后口语”就可以叫作“动作诗”—行为表现得更加具体。本诗很典型，一个动作，表现出了全部的“事实的诗意"。荷说诗感好，前景可观。

 

 

奇迹

 

杨合

 

在一家叫指北书城的通道

墙上挂着一幅地图

很不幸

我看见南方家乡的位置

被人用烟头烫了一个洞眼

就在我喷愤慨时

父亲打来电话

说是家乡刚遭受了一场大火

 

真好！生活中真实的神秘，而非神秘主义。生活中那么谦和可亲的人，却写如此聪明诡异的诗——“桂军”在《新世纪诗典》上迅速崛起，正在于有一批会写现代诗的人，我在当地办的“诗歌春晚”上也见识了它浮在表层的新诗队伍，会带给你完全相反的印象，它的现代诗人属于“地火“。

 

 

木桶

 

拓夫

 

母亲挑不动了

轮到姐姐挑

家里那个水缸好大

从家到村前的水井

要往返五六趟

才能把水挑满

直到我能挑水了

姐姐才出嫁

 

这是一个写口语诗的文联主席——请注意：这是一句价值判断！你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拉倒。一个明白人，甚至是有智慧的人，他把职业与诗歌分得开，他从不利用职权把自己的诗发得满天都是，他写诗时有玩心。见到他，我感到广西诗歌大有希望，拓夫、荣斌、三个A是桂军的三个关键人物。本诗动静多小啊！

 

 

美丽南方

 

苦楝树

 

1

忠良村

临时摆卖点

卖土鸡蛋的老人

她已经卖光了

自家的鸡蛋

看见又一拨

游客过来

她摸了摸

臀部

恨自己不能拉出

蛋来

 

2

蹲茅坑的时候

听到一只蟾蜍说。

我们已经超越欧洲了

 

3.

农具潜然泪下

像一个被剥光衣服

的村民

他的下体

被游客抚摸

比耕地时更光滑

 

4.

仿真的鸟

鸣

 

在仿真的树林里

有个小朋友拿着仿真枪

朝我开了一枪

 

“美丽南方”是《新世纪诗典》桂泰新马跨国行所到的首个景点，我在现场听到外地诗人对这一处虚假的人工景点的种种不满，但我没有看到有人写诗，广西本地青年诗人苦楝树写了，一首有态度有立场有脾气的诗，也最适合做一个扩大版的"广西诗人周”的压卷之作。生猛的桂军完成了史上最有价值的一次集体亮相。

 

 

一碗水

 

西娃

 

 

她专注地看着一碗水

用细若游丝的声音

念着我的名字

念着我听不懂的句子

 

“你父亲，死于一场意外

与水，医疗事故有关。“

 

是的，大雨夜，屋顶漏雨

他摔倒在楼梯上

脾断裂，腹腔里积满了鲜血

医生只让他吃止痛药

 

“2014年，你与15年的恋人

恩断情绝，纯属意外。

 

是的，我们正在谈老去怎么度过

他手机上跳出一条短信

“老公，你回家了吗？

我不听他任何解释，摔门而去

 

“2016年1月，你女儿上学的钱

被你败在股市里．．．．．．．

 

是的，他们使用熔断机制

我和上亿股民

像被纳粹突然关进毒气室

 

……

是的

……

是的

……

是的

 

这个在李白当年修道的大筐山

生活的唐姓女人，一场大病后

身上出现的神迹：她足不出户

却在一碗水里看到了我的生活

 

2016年1月20日

 

别一问中国最好的女诗人是谁，你就不走脑子地说一个不写了或写不动的老太婆。在我眼里，每一季每一轮每一首都在决一高低：君儿携“李白奖”金诗奖之威刚“在太平洋洗脚”，图雅又出惊人之作令须眉汗颜，这边西娃马上写出本诗——此为开年以来的第一杰作，“敢于把自己搁进去”，她做得比男诗人还要好！

 

 

秘密

 

万亦含

 

妈妈说我是捡来的

我笑了笑

我不想说出一个秘密

怕妈妈伤心

 

我知道

爸爸姓万

哥哥姓万

只有妈妈姓姜

 

谁是捡来的

不说你也明白

嘘！我会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中

 

这貌似是《新世纪诗典》头一回接纳新闻界。事实上，还不是，是小学生万亦含的诗先在微博流传开，新闻界报道了一下而已。我确实非常警惕“新闻人物”，他们十有八九都不行，甚至有诈，我觉得去年火了一把的北京某小朋友的诗，其中处处可见大人之诈。本诗是真好，天真、幽默、无理。

 

 

落地

 

安安

 

刚把女儿9月入幼儿园的订金交完

牙结石掉了

石头落地

那么难

又那么不经意

 

安安原本是个古诗控，我在一个月前珠海的朗诵会上遇到她，她才开始写现代诗，竟然一步写到位，这太不容易了。古诗控通常都一副真理在手的样子，背靠高大上的古诗而不思变，但是古人再伟大也代替不了你写诗，古人写不出“刚把女儿9月入幼儿园的订金交完”，也不准“牙结石”入诗，醒醒吧，更多的“古诗控”，莫让生命吸着古诗的鸦片昏睡！

 

 

非典型神经质

 

赵思运

 

最近我学会了洗手

不停地洗手

每天我要洗无数遍

每次我都要数一数手指头

我感到最奇怪的是

为什么要长十个手指头

一个不多

一个不少

 

2003年“非典”期间原作，2016年3月修改

 

“关于学术与创作的关系，几乎是水火不容、不共戴天。在学术思维的压抑下，诗思苟延残喘。我这几年一直没有解决好这个问题。呈上的这几首小诗，感觉理性的刀子把毛茸茸的语言刮得过于光滑了。我当警醒，保持口语的弹性和生命质感。”我从本诗作者来信中摘出这段话，它是其创作现状的自况，所选之诗也写于13年前，在大学体制内，一定要懂得“舍得”。本主持北京推荐。

 

 

做掉

 

严力

 

当我发现

自己不是家中的第一个孩子

之前曾有个不到四个月的胎儿

因我妈当时过于热情地投入了

轰烈烈的阶级斗争

而做了人工流产

此事虽已过去了四十年

但我还是能时常想起

可以是男也可以是女的我家老大

至于阶级斗争这个怪胎

事实证明了

它在头脑没发育完毕就已寿终正寝了

所以当初就应该保住我家的老大

把阶级斗争以人流的方式做掉

 

2014年5月

 

太棒了！从生二孩的政策放开，联想到我家夭折的老大，从老大孕育的年份，联想到阶级斗争——如果没有吸取口语诗的思维方式，《今天》派的老严力绝不会这样写，他的语言也已经足够口语化了，前辈能够如此向后进的诗学习，换来的是后辈的尊敬和热爱，换来的是自己在50后乃至此前出生的老将阵中犹如鹤立鸡群！

 

 

吉隆坡云顶赌城联想

 

伊沙

 

地球毁灭了

人类移居外星球

我是幸运的

最后一批撤离者

当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

发现先我们到达的人们

住在一座超级大赌城里

有人朝篮筐里

投掷地球仪

我告诉他们地球

已经毁灭的消息

他们哈哈大笑

弹冠相庆

原来所有的人

都为地球

他们家园的

毁灭下了注

现在他们赢了

 

2016年

 

去年底，应邀自选“2015十大短诗”，选完惊见：其中六首来自“行”，五首来自异国行。今年第一季度过去了，最好的本诗写于大马，写于“南行记“。我知道，这是把“宅”的状态写满的诗人必然会遇到的情况，它让一首好诗的成本提高了。通过本诗我想告诉人们，中文现代诗人不仅可以通过中国性体现世界性，也可以直接跃上地球与人类的巅峰来写，新诗百年——尤其是后四十年的努力为我们提供了各方面的保障。